
一九三九年春,陪都山城雾锁嘉陵,枇杷正黄。国民政府主席官邸灯火未歇,陈布雷提着当天的《中央日报》校样走进书房,发现蒋介石立在窗前,手里却握着一本英文杂志——《Revolutionary East》。那是柏林记者采写的长文,题目赫然写着“MAO ZEDONG:THE MAN BEHIND THE RED STAR”。封面铅印还带着油墨味,蒋介石却皱着眉头看得极认真。那一夜,毛泽东这个名字在领袖的脑海里留下比硝烟更难驱散的阴影。
跳到六年后的八月十四日,午夜时分的重庆依旧闷热。日本天皇签署降诏的消息伴着瓢泼大雨传来,官邸里却没有胜利的喧哗。蒋介石坐在藤椅上,手肘撑着扶手,拇指指节不停敲击扶手,像在击鼓点兵。胜利的喜悦被另一份文件压得透不过气——刚从戴笠手里拿到的《中共组织与兵力变动总览表》。数字赤裸裸:正式党员破百万,配属武装竟已近四百万。雨声在瓦上碎裂,他的心也跟着一沉。
战略地图摊在地毯上,长江像一条灰白脊背的巨龙,被密密麻麻的红色箭头包围。蒋介石用细竹指挥棒比划移动路线,忽而停住喃喃自语:“怎么会长成这样?”他想到自己刚刚结束的高级将领会议,想到美国人模棱两可的“援华”电文,心口堵得难受。三分钟后,他叫人去电陈布雷。
晚六时许,陈布雷顶着连日不歇的疲惫赶到。素来善解人意的“文胆”刚想寒暄,蒋介石已开门见山:“毛泽东,你到底了解多少?”灯光打在蒋的侧脸,额角泌出细汗,语气却异常平缓。陈布雷支吾片刻,只能如实答一句:“不多。”房间随即沉默。蒋介石把戴笠的调查报告递过去,硬质封皮“绝密”二字在灯下闪冷光。
陈布雷粗略浏览就意识到严重性:日军投降前后,中共不仅在华北渗透,更把主力梯次北上东北,配合苏军接收伪满遗留的军火。谁能想到,几年前在湘江边险些全军覆没的那支队伍,如今越滚越大。陈布雷放下报告,小声叹道:“情势变化,远超预估。”蒋介石没有接口,转身从书架抽出那本《革命东方》旧刊,一页页翻动,纸张已发脆发黄,却依稀可见几行英文译述——“Mao, a man of iron will, of inexhaustible patience, a strategist who commands respect”。他把书扔到茶几上,冷不防问陈布雷:“书上就是这么写的,你怎么看?”
对话只此一句,却像针尖刺进神经。陈布雷不敢奉迎,也不敢附和,只提议:“或可请其来渝,先谈再看。”这句建议,和白崇禧、张群的意见不谋而合。蒋介石没说好,只淡淡“嗯”了一声,却当晚连发三封电报,邀请毛泽东来重庆。
大众舆论起了波澜。各报连日用特号字体报道“共党魁首是否赴渝成疑”,老茶馆里茶客们争议不休。街头报童吆喝声里,胜利的喜悦与内战的阴影交错。表面看,这是一次精心设局的政治邀约;深层里,国共未来生死攸关的对决已经默默排兵布阵。
回想十年前,蒋介石在江西连下五次“剿匪令”,自信可以一鼓而成功。事实却向他示威:红军辗转二万五千里,靠双脚走进了延安;八年抗战打完,又快步跨入关东的城镇。蒋介石奉行的“先安内后攘外”被西安事变一夜之间掀翻,于是仓促合作抗日,但“溶共”从未离开他的议程。
此刻,日本投降,国共合作的纽带瞬间松弛。蒋介石深知主力远在西南,而华北满眼红旗;更担心的是东北,被苏军暂管的那片土地蕴藏重工业与兵工厂,一旦被共产党的部队接收,后果不堪设想。美国特使赫尔利从莫斯科回来,带回模糊回音——华府不愿同苏联正面冲撞。蒋介石心里把算盘拨得飞快:要拖,要谈,更要布置兵力北上。
值得一提的是,军统早已把这场“谈判”设定为多重剧本。第一幕:毛泽东若拒绝赴渝,国民党就可宣布“和平破产,赤匪背信”,随后调美援、整军北伐;第二幕:毛来渝,却谈而无果,拖垮其指挥链,给东北集结的国军争取两个月时间;第三幕才是武力决战。如此棋局,精明老练。
然而,重庆并非铁板一块。青年学生、工商界领袖、民主党派都在议论:“八年抗战刚胜,若再战岂非自废山河?”这一股民情令蒋介石进退维谷。他再三告诫幕僚,“宣传必须贴近和平,行动却要迅速果断”,矛盾心理昭然若揭。
九月初,毛泽东飞抵重庆。机场上,张治中笑脸相迎,周恩来随行,记者闪光灯不停。戴笠的特务隐藏在人群各处,却接到死命令:不得生事。表面是礼炮二十一响,背后山雨欲来。谈判桌上唇枪舌剑,几份协定文字前后被改了不下二十遍。毛泽东在夜谈中提出实质性民主建国方案,蒋介石则坚持一党领导底线,双方进退互持。十月十日,《双十协定》墨迹未干,东北前线已经炮声四起。追根溯源,此刻坐厅内喝茶的两位政治擘手,心里早算完了不同剧本的收益与代价。
时局就是这样走到十字路口:美国货船满载援华物资顺江而上,苏联列车将关东军装备源源向北移交,中共部队则沿松花江一路南下。哪一条路能把中国引向真正安定?答案不写在协议里,却埋在千千万万士兵和百姓的脚步中。
灯色渐暗,重庆夜空零星火光。蒋介石合上那份已经翻烂的《革命东方》,回头再看墙上大幅地图,嘴角动了动,最终没再开口。雨声停了,只留下远处归营号角,悠长,低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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